面对自己

我离开老家多年,偶尔抽时间回去看看,发现家乡已经大不如前了,和城市的高速发展相反,农村完全没有了生机,只有一些妇女老人守在村里,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去了。我村前村后转了一圈,只见到处死气沉沉。有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,有人路过时就搭两句话,以缓解一下无尽的孤独。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。从前生我养我的地方,已经变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。

农村留守妇女的生活非常艰难,她们大多独自在家种地带孩子,不但要付出艰辛的体力劳动,还要忍受着寂寞的煎熬,这种情况除了容易造成生理疾病外,还可能导致心理问题。这次我回家,就听说村东头的王婶出事了,现在村里人提起来都还面带恐惧。

有天王婶下地干活,干完活顺路从菜园里摘扁豆,在扁豆架子间突然看到对面也有个婆娘,头上罩着黑发髻,普通农村妇女的打扮,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,浑身透着股阴气。王婶觉得这人很眼熟,但又似乎从没见过,当时以为也是来摘扁豆的,就没太在意。后来王婶摘完了一架走到第二架,那婆娘也跟着低头走了过去,还是一句话不说。王婶有点奇怪,就问那婆娘: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一边用手去拍她胳膊,结果这一拍不要紧,突然把那婆娘拍不见了,这下可把王婶给吓坏了,撒腿就跑回了家,没想到刚打开门,发现那婆娘又站在她面前了。王婶以为自己眼花,赶忙点灯,见那婆娘还是低着头,并没有走开的意思。王婶就细看了看那婆娘,更是大吃了一惊啊,原来那婆娘的衣服竟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。王婶知道遇见脏鬼了,一时不知怎么做,就把篮子放下来,谁知那婆娘也放下了手中的篮子,似乎在模仿她的动作。王婶控制住恐惧,悄悄窥视了一下那婆娘的脸,竟然感觉像在照镜子似的——那婆娘的脸简直与她分毫不差。王婶又伸手去摸那张脸,却什么也没有摸到,对面就像站着一团雾,有影无形。又过了一会儿,那婆娘才慢慢消失了,就像雾散了一样,无影无踪。

经过这件事,王婶就有点不太正常了,有天下地打农药,回来后觉得浑身酸累,她一个人在家,没人搭话,也没人照顾,晚上没吃饭就睡了。后来邻居发现她好几天不出门,就从门缝往她家院子里瞅了瞅,发现她正在家里烧纸,还穿一身黑衣服,邻居就拍门问她怎么回事,她只说是老公死了,自己在替老公戴孝。

邻居知道王婶的老公明明在县城家具厂打工,就好心给她老公打了个电话。她老公听了,急忙放下手头活计赶回家来,下午到镇里诊所给王婶拿了药,也不知是什么毛病,反正大家都以为王婶有了老公照看,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。

第二天邻居没发现王婶老公出门,却见王婶满手是血的出来洗脸,大家以为王婶在家里杀鸡慰劳老公,就打趣问她做什么好吃的给老公补身子。没想到王婶很平静地回答说:“我老公死了。”

邻居以为她在开玩笑,就故意追问:“替你买药的那个男人是谁啊?”

想不到王婶依然很平静,认真地说:“那是个骗子,冒充我家老公,想来强奸我,我趁天黑,拿刀把那骗子砍死了。”

邻居一听,再看她手上的血,又浓又多,不像鸡血,都吃了一惊,急忙跑进她家里去看,王婶的丈夫果然已被乱刀砍死在床上,床上床下全是血。

案例解析

本案例中王婶出现了两种典型的精神障碍症状,第一种叫作自我幻视,又叫自窥症,即患者会看到另一个自己,这是与普通幻视最典型的区别,普通幻视的内容往往是神魔鬼怪,或者死去的亲人等,而自我幻视的图像却是活生生的自己,多数情况下与本人做着同样的事情,就像是在镜子里一样,有时无色透明,但每个细微部分都很清晰,脸部表情也与本人一般不二,所以又称镜像幻影。因为形象真实生动,有时绘声绘色,常令患者感同身受甚至同悲同喜。

有的患者清楚地知道幻影就是自己,而且会和另一个自己进行简短的会话。比如乌柳镇的张木匠就遇到过这种情况。有一次镇子东头的孤老太去世,镇里出钱请张木匠给她打一副棺材。孤老太家里没亲人,屋子里冷冷清清,只有张木匠一个人在做活。他低头忙了一会儿,一抬头,看到一个穿着和自己一样的人,也提着工具在做木工活。他以为镇上又请了人来帮忙,于是就问:“你是谁啊?”不料那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回答说:“我是乌柳镇的张木匠啊。”张木匠当时惊得目瞪口呆,扔下工具撒腿就跑,再也不敢回去替孤老太做棺材了。那其实只是张木匠独自在死者家里做活,因心情紧张诱发了自我幻视而已。这种幻视现象对灵异信仰者是一个沉重打击。根据他们的逻辑,人死后才会变成鬼魂,才能被有“天眼”的人看到,可为什么某个人明明还没死,就会有鬼魂出现呢?活人的魂魄明明还在身上,那另一个魂魄又是怎么回事呢?难道同一个肉身会有很多魂魄吗?好在灵异信仰者一般不会按照逻辑思维来思考这些问题。

现在认为,自我幻视与经历者的精神状态有关,在癫痫与偏头痛时更容易发作。不同的病理与生活经历导致幻视的内容也不相同,有的患者看到的只是记忆中的影像,在紧张或心理异常状态下,这种记忆会被激活,所以幻视内容并不总像照镜子一样实时同步。还有的自我幻视是患者内心强烈愿望的展示,使得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想法改头换面地出现在幻象中,从而起到心理补偿作用。

比如有的患者在听音乐会时会发现自己就在台上演出;或者看电视时飞进屏幕与演员一同演戏,美中不足的是其他人物都有色彩,只有自己是黑白的,患者常会因此而沮丧;有人看球赛时会突然感觉自己也在场上踢球,并且技术超群,魅力四射,连续晃过对方多名后卫,抬脚轻松将球踢入网中;还有的患者会看到自己在空中飞翔,或者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地指挥战争;初恋的情人则会看到自己在和恋人接吻等等,这些内容都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患者内心难以实现的渴望。

有趣的是,有的自我幻视图像不是完整的自己,而只是一部分,所以会产生更加诡异的感觉——看自己的身体都是成双的,比如两只左手或者两个头,这或许就是民间传说中三头六臂的来源吧。还有一种奇妙的隐形幻觉,患者能感觉到另一个自己存在,但却是隐形的,而且无法推开;有人在照镜子时,会突然感觉里面的人自己不认识,严重时会对着镜子却找不到自己,在医学上属于“阴性自窥症”。王婶的第二个症状属于妄想。

妄想症患者的推理和判断能力都被严重扭曲,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信念与事实严重不符,得出的结论也没有现实价值,但患者却坚信不疑。比如有些患者认为女人是恶毒的外星生物,并用所学的一知半解的生物学知识来证明自己的观念,他们坚信女性染色体能够操纵其他基因,使得所有男人都成为女人的奴隶,这样越想越害怕,以至于见到女人就冷汗直流。

妄想与幻觉都是精神分裂症的主要症状,但两者之间的区别非常明显:幻觉以感觉体验为主,比如听到或看到不存在的东西;妄想则是一种观念,而非知觉。比如妄想有人暗杀自己,就属于观念,但如果看到一名杀手在跟踪自己,则属于幻觉。一般而言,妄想总是伴随着幻觉,并因此而强化妄想内容。很明显,如果妄想有人追杀自己,然后果然幻视到了杀手,妄想的内容就得到了强化,从而加重了病情。

妄想的内容还会与时俱进,从前妄想当皇帝,现在则妄想当主席或总统,但无论想当什么,都没有超出个人文化经历及其所处的时代。

王婶打农药时可能出现了轻度中毒,加上劳累,会对丈夫产生不满情绪,结果出现了妄想症状,以为丈夫已经死了,不然为什么让她独自在家干活呢。既然相信丈夫已死,再回来一个当然就是冒名顶替的,所以引发了悲剧。

这种妄想症状的具体名称叫作冒充者综合症,又称为双重错觉综合症、易人综合症、替身错觉、双重人身症等等,是精神分裂症的重要表现。患者会认为自己的亲友已被假扮者顶替,用来跟踪或者谋害自己,只有少数患者认为冒充者是来保护自己的。最普遍的是妄想爱人被替换,如果病情严重,还会妄想身边每个人都是伪装的。患者承认替身长得很像,但不能消除替身嫌疑,所以坚信自己受骗,无论如何解释和证明都没有效果。

医学研究发现,冒充者综合症与一系列脑部病变有关。患者并不是无端对亲人加以怀疑,他们眼里的亲人确实在视觉上出现了变化,感觉脸盘、身材和说话方式等都与从前不同,所以心中生疑。而这与大脑识别机制失灵有关。正常情况下,我们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时,负责视觉的神经被激活,与此同时,大脑对这张脸作出情感上的判定——喜欢还是讨厌。但患者大脑功能受损,脸部识别与情感反应之间的正常联系中断,患者可能认出了老公的脸,却没有产生相应的亲切感,因此就会作出错误的判断,坚信这人是冒充的,尽管看上去很像,但事实不是。这会导致一种有趣的现象,患者虽然在见面时怀疑亲人被替换,但在不见面只打电话的情况下却不会怀疑,因为受损的只是视觉联系而不是听觉联系,他们听到了亲人的声音仍然会引起情感上的共鸣。

如果大脑识别故障严重,患者甚至会觉得家里的东西都被替换了,比如生火用的煤炉被换小了;房子和家具被掉包了等等,这时患者面临严重的内心选择:房子不是自己的,亲人也被替换了,常识会告诉患者正处于危险之中——那些冒充者明显是来加害自己的,所以患者往往会做出极端举动来保护自己,这就是王婶杀死丈夫的原因,她并不是要杀死真正的丈夫,而是要杀死冒充丈夫强奸自己的恶棍。这种悲剧虽然可以免除法律责任,但悲剧的真实结果却要患者自己承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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