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鳖精

记得有一年夏天,正是收烟叶季节,我婶子正坐在树荫下扎烟叶,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后,婶子扎烟叶的速度意外快了许多。就从那时起,家里人发现她变了,平时沉默寡言的人话却多了起来,说的东西都是云山雾罩的,什么天上八仙,阴间孟婆之类,还说附近村里有个死人现在阴间当差,还说自己是村子东边清河湾里的老鳖精。

开始家里人当她说疯话,就带着她到处求医,正规医院去过,土郎中也看过,还是没个所以然。奇的是看病途中她还治好了外村几件邪事,有些有毛病的人被她看过之后就好了。渐渐的家里人也不给她看病了,她倒是经常走街串巷帮别人看起疑难杂症来,不收钱,只管吃饭就行。

过些时日,她的本事四里八乡都传遍了,竟成了当地名医,有些人就慕名而来。我当场见过她给人看病,有次是个瘦妇女,经常讲胡话,说自己上辈子是对河那庄子的,有几个孩子,还说自己是被人杀害在中学前面的桥洞里的,灵魂回不了家。婶子见了那瘦女人,就向她头上喷了一口凉水,让周围人让开,说是送鬼回去。由于当时围了好多人在场,有个中年男人来不及躲避,结果就被鬼撞上了,也开始讲胡话,说要尸骨回家,要替瘦女人报仇。婶子又额外费了些周折,才把那鬼给送走。

奇怪的事情在后面,那瘦女人回家后,就按婶子的吩咐到桥洞下去烧纸钱。结果这事惊动了乡派出所,几个警察到那桥洞下一挖,果真挖出了一副尸骨来。当时警察就怀疑婶子有问题,把她给抓回去审问,不知道问了些什么,当天就给放出来了。后来听说,经过县公安局检测,那尸体确实是个女的,死亡时间有十年以上了。这件事当时挺轰动的,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我们村就更害怕了,晚上八点以后都没人敢岀来,家家闭门锁户。

这事传开以后,婶子的名气更大了。大概隔了不到一个月,独树镇北山来了一个看病的疯女人,她是被家人捆来的,后面跟了很多来看热闹的人。他们刚到婶子家院子里,婶子突然“嗷”地叫了一声便朝那疯女人扑了过去。再看那疯女人也是一样,几把挣脱了家人控制,挥着双手也尖叫着朝婶子冲过来,两人很快撕扯在一起,又抓头发又咬脖子,简直没法拉扯。

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晕了,一时都没反应过来。很快那疯女人挣脱撕扯,跳过院墙跑了岀去。婶子也紧跟着翻过院墙追了岀去。大家这才回过神来,一齐跑到大门外,发现两人又扭打在了一起,那疯女人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,众人费了好大周折才将两人分开。虽被大家拉着,她俩还是不依不饶地相互咆哮抓踢,就像随时准备厮杀的野兽。

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,两家人合计了一下,先把婶子和那疯女人都捆了起来,看来要请高人出马才行。村里马上派人去请法官。天快黑的时候法官来了,还没进门,只从窗户看了下婶子和那疯女人,说:“是两个鳖精附体,鳖精见不得同类,只要在一起就会打起来,我要算下它们的道行再说。”然后法官就从包里拿岀一块红布放在桌上,又拿岀两张神符和一个铜碗,口中念念有词,顿时烧了符,符灰放进铜碗里,叫家人杀了公鸡,取鸡血在碗中,把鸡血和符灰拌在一起,一口气喝完,这才闭上眼,口中念念有词,静坐出神。过了半个钟头才睁开眼睛说:“有一只道行太深,大概两千多年,我斩不了,要找比我修行高的法官。另一只五百多年,我可以斩,但会折那女人三年阳寿,要家属同意才行。”

道行浅的就是那个疯女人,家属听说要折三年阳寿,就有点犹豫不决。她男人蹲在门口一个劲抽烟,明显是不舍得。法官劝说道:“你还是早下决心的好,越是道行浅的越是害人,她肯定天天在家闹腾,弄不好还要岀人命。”

这样一说,她男人总算同意了。法官就让人把那疯女人带到另间房里准备作法。疯女人一见法官,立马脸色就变了,口吐舌头嘴冒白沫,看样子十分惊恐。见法官走近,立马挣脱想要夺门逃跑。这时法官飞快咬破手指,猛的把血甩到那疯女人身上,只见那疯女人身子一软,就倒在了门边。法官让人把她抬到床上,脸上贴了符,在床头摆上法器,一切准备停当,就把众人全赶了岀去,说斩的时候不能看,否则有大祸。

过了个把小时法官出来了,满头是汗,没等人问就说:“已经斩了,三个月别让她去河边,不然还会有不干净的东西。”家人连连点头答应,忙给法官点烟端水。法官刚喝了一口,屋里的疯女人就岀来了,看上去非常虚弱,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这是哪里啊。家人赶忙把她扶回去了。

大家又跟着法官来见婶子。婶子恶狠狠地瞪着法官,突然冒出一句:“这样的事情做多了,你也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
法官一声叹息,说:“不用你说我也知道,我一辈子无儿无女,既然做了这行,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。倒是你要好自为之,人妖殊途,二千多年的道行来之不易,虽然我收伏不了你,但是我师叔可以。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去,否则逃不了被斩的命。”

婶子听完这番话,显得很不自在,若有所思地考虑了几分钟,说:“我也快要走了,就过今天一晚上,明天去青海。”

法官点了点头,什么也没说。

第二天就听村里人说,婶子身上的大仙走了,婶子的魂也回来了,醒来就向丈夫诉苦,说天天呆在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,现在终于见到了光明。

案例解析

这是一个复杂的案例,其中几个患者的病理机制也很复杂。

本案例与上一案例不同之处在于,婶子处于长期的精神障碍状态中,坚信自己被鳖精附体,所以不再是短暂的癔症性附体状态,而是一种与迷信相关的精神障碍,叫作迷信相关的附体状态。

第一个需要解释的现象是:婶子为什么在出现精神障碍后反而具备了替人“治病”的奇特能力?

其实,正是婶子这样有精神障碍病史的人,在与轻度精神分裂症或癔症患者交谈时,往往能取得意外的安慰效果,因为他们享有共同的语言,理解彼此奇特的内心世界。他们的交谈可能完全是扯淡,但却会有知音难觅的感慨。当然,这种交谈同样也会带来风险,病情可能因此而加重,而且比病情减轻的可能性更大。只是对于病情加重的患者而言,没有人会感到奇怪,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个病人;而对于症状减轻的案例,则会引起轰动效果,让所有目击者叹为神奇。如此具有轰动效应的案例只需寥寥几起,就足可达到极好的广告宣传作用。农村的神汉巫婆之所以出名,基本就靠这种民间自发的选择性宣传机制。而且在偏远落后地区,人们更倾向于轻信与盲从,更愿意相信超自然能力,宣传效果也就更理想。

婶子处理死鬼附身的瘦女人的过程看起来充满了诡异,但都可以理解。那瘦女人明显是癔症发作,突然被喷一口凉水,有一定的刺激效果,再加上巫医的心理作用,症状可能会因此而减轻。奇怪的是为什么旁观的中年男人真的会被鬼撞上,如果他不是托儿的话,可能就是被强烈的心理暗示给击垮了,也出现了癔症症状——凡是喜欢围观这种奇事的人,基本上都有些鬼神信仰,被诡异的气氛激发了相应症状并不奇怪。所谓来不及躲避只是一种错觉,在场的所有人都有被鬼撞上的机会,为什么独撞上他一个呢。因为大多数人的心理都相对健康,只有最不健康的人才会成为撞鬼的倒霉蛋。可是为什么在当地桥下真的挖出了一具尸骨呢?

这事当然不能怀疑婶子,反倒是那个瘦女人更值得怀疑。她可能是在某个奇特的机会里得到过与桥洞下尸体相关的信息,比如看到、听到或者猜到等等,说不定还是参与者,并因此而影响了心理状况。婶子倒并没有给出桥洞下女尸的任何确切信息,她只是附和了瘦女人的说法而已。

本案例的核心内容是两位鳖精的激烈碰撞,过程曲折而惊险,且充满了戏剧性,似乎是编造的故事,但具体情节仍有值得采信之处,因为其基本过程符合逻辑而且可以解释,很多案例也有类似场面,背后必然有着共同的原理。

原理其实很简单,两位鳖精都只是迷信相关的附体状态发作,她们彼此诱导,使得病情更为严重,进而打成一团。不只是鳖精,几乎各种大仙附体的人都会把对方看成是竞争对手,有的因此而酿成血案。曾经有两个自以为是小仙的老太太在一起探讨谁的功力更深,结果互打耳光,最终致一方死亡才罢休。

倒是那个前来收拾鳖精的法官让人真假难辨,我们无法判断他是精神病患者还是有意的骗子。因为在精神科医生眼里,所谓的大仙只有这么两种:要么是不自觉的与文化相关的精神障碍患者,他们在不自觉地骗人;要么就是自觉地主动运用心理学机制蒙人的高级骗子,他们熟悉人们的心理需要,有一套完整的骗人花招和技巧,在骗取钱财的同时还会顺带骗色。根据经历者的叙述,那个大法官极有可能是个中老手。他反复提及的法力更高的所谓师叔,只不过是个诡异的背景而已,以此烘托他自身法力的真实性。

需要说明的是:跳大神和出马仙等巫术行为不属于精神病范畴,而是自我暗示诱导的鬼神附体,是职业性的迷信行为。这些人如果有违法情况,比如在迷信活动中置人于死地,则要负完全法律责任。

results matching ""

    No results matching ""